林岫
学者书法家
说说书画家的字学功（四)文｜林岫刊于《艺术市场》年8月号书画家敬畏文字，恭恪书写，既是专业责任，其思接千载，悉往知今，也是致敬前贤，尊敬历史。千秋读书人恪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博览兼阅历的修行铁门限，这与禅修所言“学养是人生旅途远行必备的资粮”（赵朴初语）等无差别。没有“资粮”的腹内空空，步入人生旅途后，欲行万里路的诸多梦想如何实现？有志于深造者，灵慧和勤奋之外，书画炼技，学养祛俗，识见正雅，缺一不可。这种艺苑常谈，今天的书画家未必入耳印心。相较古贤诸多的论艺高论，还是清乾嘉年间大画家沈宗骞（—）《芥舟学画编》的“求格之高，其道有四”，说得精警实在。“四道”无它，“一曰清心地，以消俗虑；二曰善读书，以明理镜；三曰却早誉，以几远到；四曰亲风雅，以正体裁”。据沈公自道，倘能“具此四者，格不求高而自高矣”。几，通“冀”；希冀，即期望。若以传统“知行观”探讨当今书画家人才高格的陶铸之路，沈公的“四道”可以当作书画笔耕的《菜根谭》，也可以看作在功夫技能要求之外，概括学知践行都比较精准到位的诠释。然而，言说易，知行难。况且信者未必践行，践行者又未必都能像《中庸》所要求的那样，“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所以千秋文化史中喜好书画者多如牛毛，而陶铸大成者凤毛麟角。清沈宗骞《竹林听泉图》上海博物馆藏当今书画家践行沈公“四道”，毋庸讳言，还需要扩充眼界，恢廓胸襟，富养学识；否则，一技自封，偏狭自傲，也只能鼓捣小成而已。首先，从字学功看，容易忽略的一点是古今汉语言文字文学传播深广和影响久远，论评的眼界皆不得以国门为限。戊寅（年）夏六月，日本知名女书道家高田香枝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展。日本文部大臣町村信孝、日展常务理事成濑映山等为此展赐序，中日双方参观者甚多，展况空前。高田香枝在20世纪50年代就是“日展”的入选书家，至北京展已经入选过25次“日展”，创作实力不让须眉。北京展近一半作品选写的是中日古代著名汉诗文，内容皆正平典雅、格清不俗。展览非常成功，唯行书《龜鹤齋夀》大字作品引起现场中国参观者的议论，原因在高田香枝将“齊”字写作“齋”。笔者闻之，当即向议论者做了解释，古汉语的“齋”通“齊”；又举《秦会稽刻石》开篇文字有“宣省習俗，黔首齐庄”（广泛考察民间风俗，黎民对始皇帝恭诚景仰），说“齐庄（齊莊）”即是“齋莊”，议论者仍然犹疑不信。古汉语的“齋”通“齊”，算不上汉语言文字学的难题。《易·系辞》有“聖人以此齊戒”；“齊戒”即“齋戒”。又《礼记·王制》的“天子齊戒受諫”，《释文》：“齊，本作齋。”“龜鹤齊夀”，庆寿吉语，中华自古有之；用倒语法解读，即“夀齊龜鹤”。历代诗书画家多以“夀等龜鹤”“龟年鹤算”“夀永龜鹤”等恭祈长寿。唐刘禹锡有“并进夔龙位，乃齐龟鹤年”，宋苏轼有“太公不吾欺，寿与龟鹤永”，王十朋有“阁中高隐岁华深，龟鹤精神老不侵”，明徐应秋有“寿等龟鹤”，清厉鹗《樊榭山房集》诗序记曾得一枚“古厌胜钱”，上有文曰“龜鹤齋夀”。中日韩传统绘画素有“松鹤、灵龟、芝桂”题材，以为“龟鹤在侧，如寿星之像”，皆奉信为兆吉。此展之前，乙亥（年）初夏，温州举行“鹿鸣杯”全国诗词大赛评选活动时，陕西师范大学古典文学教授霍松林先生曾以行草书“龟鹤精神不老松”于友人册页，明借宋人王十朋诗意，实以“龟鹤齐寿”和“不老松”勉励自己。日本高田香枝《龟鹤齐寿》×35cm《龜鹤齋（齊）夀》大字作品引发的议论，很容易联想到日本明治时期汉诗诗人宫岛诚一郎（—）书赠给*遵宪（中国驻日参赞）的那首七律。诗中“幸然文字结奇缘，衣钵偏宜际此传”，道出东亚邻国间因汉语言文字缔结的千秋文化情缘。在东亚文化圈中，不仅东瀛日本，韩国、越南等历代录著的诗书画等汉语言文史资料都非常丰富，而且至今每年高考诗卷中都有“汉语言文学文字考题”。所以，熟悉汉语言文字学的学人有机会看到日韩书画家书写的“齋明衷正”（见《国语·周语》）、“齋莊德洋”（见唐《南岳云峰和尚塔铭》）等，皆知“齋、齊”相通，应该不会意外。高田个展后5年，癸未（年）秋，笔者应韩国国际书艺会赵守镐会长之邀，赴庆州参加“韩中书艺交流大会”，看到韩国书法家一件书写北宋苏轼诗《法惠寺横翠阁》的行书作品，颇有兴趣。此诗本为东坡古风诗的代表作，首二句“朝见吴山横，暮见吴山从……”“横从”即言“横纵”。值得钦佩的是，连很多中国书画家都不大清楚的“从（従）、纵（縦）”相通，韩国书家竟然落笔无误。言谈中，他不但能将诗法分析得头头是道，还用窗外溪水东流（横向）和小树年年长高（纵向），形象化地解释了“横从（纵）”的关系。不论书艺水平，单就喜爱或选书汉诗而言，能从诗法和文字学上如此体味东坡诗，应非简单的抄录行为。借用南宋学者赵彦卫（曾辨识过“《十八学士图》乃钦宗画赐张叔夜、李纲，误题为阎立本”，史称“言有根据，足资考核”）的话说，就是“仅此一字，便见所学”。看来，汉语言文字的文化辐射已然是东亚文化圈文学艺术无法消释的历史印痕。当年宫岛诚一郎曾以“相将玉帛通千里，可喜车书共一家”的诗句，坦陈年间汉语言文化海外传播者的共同心声，应该不是外交官场惯见的奉承言语。我们的文化自信需要这样的眼界和胸襟。知史预来，高瞻远瞩，深信只有共同不渝的守望，方得东亚文化艺术的香火共襄盛举，诗墨长存。其次，书画家字学功的修行不能偏颇狭隘，既要了解古字通假的历史大致变化，也要横向把握一些汉语同类属古今字的变化发展规律。跟“斋、齐”相似的近形通假，字例甚多，诸如“个、箇”“直、值”“籍、藉”“胃、谓”“孰、熟”“责、债”“禽、擒”“尉、慰”等。丙寅（年）春，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举办“首届农民书法展·妇女书法展”后，郊区房山有位中年书家持落选作品请教柳倩先生。正好笔者携两位外地诗社的书画家前去拜访，柳老遂邀请我等一起评议。原作行书五尺条幅，书写杜诗《绝句》，“两个*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領千秋雪，門泊東吴萬里船”，笔墨不俗。落选原因，看工作人员在洒金纸作品背面下角的“记录”：“‘个’，简化字。‘領’，错字”。看“个”字是“箇、個”简化字的，都认为“繁简不宜同幅，‘个’字应该写‘個’”。此评断错误，是因为不识同源古今字所致。遗憾的是，至今各级展览评选仍然以“个”为简化字，将“白鸟向人飞个个，好山当户立苍苍”（元卫仁近句），“逐字笺来学转难，逢人个个说曾颜”（宋林希逸句），“行行塞雁青天外，个个轻鸥白浪中”（元郯韶句）等列入“不规范书写类”。殊不知，“个”字自古有之。“个”，作为量词，例如汉《史记·货殖列传》有“竹竿万个”，唐李白《秋浦歌》名句“白髪三千丈，縁愁似个長”。“个”，作为助词，后蜀韦縠《才调集》中唐王泠然《题河边枯柳》的“河畔时时闻落木，客中无个不沾裳”，“无个”即“没有一个”；又唐彦谦《春深独行马上有作》的“年来与问闲游者，若个伤春向路旁”，“若个”即“哪个”；明有“南董北米”之誉的书画家米万钟《勺园碧鲜寮秋怀》的“竹鲜月好阴个个，萧碧写窗梦初破”，“个个”即枝枝。“个”字确非当代始有，援引可证的古诗文例甚多，恕不一一。惯常以为“个”乃竹叶的形画（象形字），或是取舍“箇”的竹字头而来（篆文用“箇”，意取“竹一枚”），所以《说文·竹部》曰“箇，竹枚也；从竹，固声”。至于“個”字来历，可据北宋丁度等奉敕所撰的《集韵》，其中《箇韵》讲得非常清楚；“箇，或作个，通作個”。现今确认“个”作为简化字，不单为牵系古今，在识读书写上也是图个方便而已。书画过眼，容易强化记忆。印象中，首都图书馆收藏有清乾隆年间金石书画家钱大昕（号竹汀）一幅隶书七言联。联曰“月冩‘个’文疏映竹；山行‘之’字曲通花”，巧借“个、之”字形写画月光映竹又山路曲径通幽的视觉感受，奇语撰构，加之他那特色汉隶笔势，观后料也难忘。清康雍年间书画家方士庶（号环山）《夏山欲雨图》（临米元晖原名《山水图轴》，日本吉泽家族藏品）题诗七绝：“變滅煙雲不計層，虎兒絶調古今能。何人得解無聲句，三昧難傳个裏鐙。”“个”字亦未以“箇、個”出之。“个”在古汉语归属俚俗字，即使变脸成“箇、個”，亦是文家慎用的通俗字。中唐杜甫诗属于正雅一类，然而熟悉杜诗者，都知道老杜并不忌用“个”字。诸如“两个*鹂鳴翠柳”“峡口惊猿闻一个”“却绕井边添个个”等，俗字入诗，生趣别裁，真信大笔无碍。乙亥（年）秋在韩国首尔参加“国际书艺学术研讨会”，闲时曾去书店购书，翻检一些古代朝鲜诗人编著的“汉诗精选”之类，见过李德懋（—）行书自撰《红蜻蜓戏影》的“牆紋細肖哥窑坼，篁葉紛披个字青”，又大约在此年前的李穑（—）行书自撰《詠竹》的“此君真箇是虚中，冬笋涙斑隨意通”，金时习（—）楷书自撰《老梅》也有“數个冷花香暗淡，一條横幹影培堆”等；彼等皆研习唐诗的汉学学者，“个、箇”并用，皆不以“个”字为别类。言及“个”字，不妨再说说“窗含西岭千秋雪”的“岭（領、嶺）”字。丁亥（年）夏在展览会上见过湖南某书家行书曾国藩七言联，“湖上三更邀月饮；天边万領挟舟行”，六尺大幅气势与联语内容恰得。请教“万領”，书家答曰：“不知。是照一本楹联集萃抄写来的，校对过。”围观者闻之，顿发议论，猜测“万領”应是“万嶺”误笔，建议书者速去借展览馆笔墨添加“山”头。此为诗联，实从曾国藩《岁暮杂感》七律诗中截来。二句因为时空经营法和反客为主法运化精彩，可以作为诗家讲法的例句。“三更、邀月”，写时间；“湖上、天边、万岭、舟行”，写空间。不说水中舟行，反言万岭挟舟而行，令客体为主体；跟唐钱起的“一叶兼萤度，孤云带雁来”，南宋陆游的“铁马冰河入梦来”，清陈沆的“好山无数上船来”等，诗用“反客为主法”，皆有反手矫奇之妙。诗联佳善，没有问题，但此联“天边万領挟舟行”的“領”字是误写吗？王澍《淳化秘阁法帖考证》山峻，曰“領”（形声兼会意字），后来加特征字符“山”，隶变后楷书写作“嶺”。简化汉字借用了“岭”字，从山，令声。东晋王羲之《兰亭序》的“崇山峻領”（即“崇山峻嶺”），汉《史记·商君列传》有“魏居領厄之西”（魏位在山岭险隘之西），又宋杨万里的“山领渠侬无一物，镂冰剪雪竹新篇”，元胡祗遹的“小臣愿献南山領，长从衣冠拜冕旒”等，“領”皆通“嶺”，“嶺”字后出，毋庸置疑。至清乾间，金石经学家王澍《淳化秘阁法帖考证（卷七）》言《七十大庆（堂）帖》也有“‘領’即‘嶺’字。《禊帖》‘崇山峻領’，正作‘領’”的说法，形画生动，渊流有绪，再次印证了前人说法。今人读写匆忙，但逢疑惑字，多不深究来历，已经“学而不思则罔”，如果长期“思而不学则殆”（《论语·为*》语），最后概以《现代汉字简化方案》或眼前所学所见判断正误，难获学界认可，也难以为训。纵其他专业姑妄奈何，唯以文字书写为专业当行的书画家不得放任擅作。书画家敬畏文字，恭恪书写，既是专业责任，其思接千载，悉往知今，也是致敬前贤，尊敬历史，如果对民族文字的过往缺乏深知审慎和尊重，又将如何发轫当今，寄望未来？编辑｜屈婷排版｜唐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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