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质性精神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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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8/26 16:11:00

作者

琰玉无瑕

来源

癌度

01

年8月下旬,身患胆管癌的父亲突然出现了半昏迷,起因是PD-1引起的严重甲减。此时的我在北京一所高校刚入职不久,母亲怕影响我的前程,一直都瞒着。

一直到9月1日,父亲的情况恶化,出现意识模糊,医院束手无策,才连夜送来北京。

在住进急诊的第10天,父亲捧着母亲的脸,陷入了昏迷。

父亲的嗓子里卡满了浓痰,血氧数值直线往下掉,急诊室的韩医生建议我们不再做有创抢救,直言晚期胆管癌病人没有抢救价值,况且病人甲减严重,肝功能也出了问题,又合并呼吸衰竭。

见多了生死离合,医生似乎总是能坦然地面对死亡,但是躺在抢救室戴着氧气面罩,无限接近死亡的人是我的父亲,我们如何能做到撒手而去?

父亲患病已有两年多,母亲和我,以及年幼的弟弟对这一天的来临早已有心理准备,却依然无法接受父亲就这样突然离去,我们一致决定施以最积极的抢救。韩医生无奈地摇了摇头,进了抢救室给父亲插管。

一小时后,家属可以在隔离区探望。

玻璃那面,医生们在父亲身边忙碌着,父亲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嘴巴里不断地流出鲜血,哪还有平时强壮的样子。

那晚,母亲、弟弟和我,就那么坐在抢救室外的大厅里,死死地盯着那扇门。那门如同生死判官,掌握着父亲的生命,化作无形的铁链束缚着我的心脏,每一次开合,都如同雷霆一般贯穿心房。

面对父亲即将逝去的生命,恐惧和无力笼罩着我,只能默默祈祷,祈祷门里的人千万不要喊到父亲的名字,祈祷灵丹妙药的出现能立刻治好这该死的病。

然而,我只能坐在这等待宣判结果。

大约是凌晨3点,门开了,护士最终还是喊了父亲的名字,声音很是着急。

我慌忙冲了过去,好像速度够快就能阻止厄运的来临。所幸护士开口只是说交费,才感觉自己紧张到冰冷的手脚似乎恢复了一点温度,哆哆嗦嗦地一摸口袋,发现上午刚取出来的一万已经花光了。我翻出工资卡,赶忙去最近的ATM,把剩下的两万都取了出来。

缴了费,坐回抢救室门外,大脑一片空白,不清楚下一刻需要面对什么,直愣愣地坐着,等待医生给出下一步指示,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之后又通知一次缴费,我们三人就这么盯着抢救室的大门,没过多久天就亮了。换班的医生护士们来交接,急诊室的王主任过来跟我说:“小伙子,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你爸爸这个病,再治疗下去,也就是人财两空。他现在这么昏迷着走,可能对他来说还舒服一些。”

“谢谢您。人财两空我们也愿意,爸爸能多活一分钟都好,我们想把能做的都做了。”

王主任愣了一下,说:“我知道了。我进去和抢救室的医生传达你们的意思。”

02

母亲弟弟和我在抢救室外的大厅墙角坐了整整两天,父亲仍旧没有醒来。

医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血小板上来了不少,出血基本控制住了,多少安抚了些我们紧张的神经。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边上有一位中年女人带着一双儿女,在这角落的长椅上不知坐了几天。女人主动搭起话来,声音沙哑不成调,好似破锣,语气也颇为着急。

原来,抢救室里是她丈夫,两人是二婚。本在东北务农,虽然赚的不多,小日子过的却也舒坦。她自己甲状腺癌开刀,就成了这破锣嗓子。前几年丈夫查出来食管癌,现在并发脑炎昏迷了,在那扇门里面躺着,抢救了7天却一点也不见好,每天缴费一万多,把俩人多年积攒下来的10万花完了,实在是支撑不住了。也不知道丈夫能不能走出那扇门,但自己的后半生还有两个孩子需要照料,这抢救室就是个无底洞,怎么也填不满。过了一会,她给婆家人打了电话,希望婆家人能拿钱来救人。

看着抢救室的门开了关,关了开,又过了一晚。

一早,女人领着两个孩子走了,接着来了另一个女人,她丈夫的姐姐,说病人才37岁,得了这毛病,家里也实在是没办法。看病钱都归他老婆管,现在他老婆已经联系不到了。

护士开了门,让我缴费,母亲给了我一张银行卡让我去取钱。我排在缴费队伍里,看着那个女人推着病床从那扇门里出来,好像是放弃抢救了。

03

我们三人依然坐在那扇门边上,为了每天早上半小时的探望时间。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我和弟弟进去呼唤父亲,他竟然睁开了眼睛!

父亲迷茫而又吃力地看着周围,嘴上连着呼吸机,似乎想说什么,却也说不出来。抢救期间,神经内科会诊,诊断父亲是营养不良导致的韦尼克脑病,肌注维生素b1后,得到了有效缓解。

看着父亲醒来,母亲、弟弟和我高兴死了……我们不断地鼓励父亲,说只是一点小毛病,让他再坚持坚持,很快就能出去了。弟弟趴在父亲的耳朵旁,讲着自己刚上初中的生活。父亲不停地摇头点头,好像对话题很感兴趣,想再多听点。母亲笑着抚摸父亲的脸,噙着眼泪。父亲虽说不出话,但也能感觉到他与我们交流的愿望。这一刻,我总觉得昏迷这么久的父亲能醒来,康复的那一天好像也就不远了。

这天晚上,来一个新病人进了抢救室。是位70多岁的老爷爷,突发心梗,送来的时候心跳呼吸都停了。在韩医生的努力下,老爷爷重新有了心跳和呼吸,但依然昏迷不醒。看着他几位家属的表情,似乎像极了前几天的我。我走过去,告诉他们,我父亲昏迷着进了抢救室,今天早上睁眼了,进了那扇门多少也算有个盼头,就在这漫长的等待里相信医生。

他们在门口等了10天,老爷爷的女儿每天抄写一次地藏经。门里却传来老爷爷血压下降,脏器衰竭的消息。人很快就没了,我坐在他们身边,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个时候,任何一句安慰的话语,都显得如此讽刺。

04

经过医生们几天的努力,父亲终于拔管了,进入抢救大厅留观。

离了呼吸机后的父亲,眼神迷离,毫无往日坚定的神采,茫然地扫视四周,嘴里反复地念叨着什么。有个小医生说这是谵妄,病因不明,又补了一句,谵妄出现后死亡率很高。我原本怀抱的希望瞬间破灭了,无力感又充斥着全身,想来这些天父亲的摇头点头并不是与我们交流,只是谵妄的表现,父亲会不会再也不认识我们了。

韩医生过来与我们交代了几句,说父亲同前几日一样,电解质等指标一团乱,往后的情况都是未知数,随时有可能离开。拔管带来的欣慰也一下子消失无踪,我的心也沉了底,第一次开始怀疑决定全力抢救父亲的意义。如果他真的就这么呆呆傻傻的处在谵妄里,这是他想要的生活吗?还有生活质量可言?如果治疗的目的仅仅是维持呼吸不停止,我这样强求挽留父亲的生命,是不是太自私了?

真是讽刺,两个月前我刚拿到父亲使用PD-1单抗治疗后的复查单,上面明明显示了治疗有效,肿瘤缩小近50%,而现在,却看着他躺在抢救室里。

医院的抢救室永远不缺病人,一个人刚刚被推了出去,下一秒就会有另一个人躺进来,像极了生死簿。这次是一位80多岁的老奶奶,肺癌晚期,他的留观病床紧挨着父亲的病床。每天,老奶奶总是微笑的看着我,说话声音中气十足,饭量也不错,由四个女儿轮流照顾。二女儿经常给我母亲带些她喜欢的稀饭,也时常关心我父亲的情况,两家很快就熟络了起来。

又等待了好几天,父亲的谵妄依然没有解决,但是电解质却慢慢恢复得了,如同黑暗里一丝微光,牵引着恢复如初的希望。老奶奶的身体状况也在医生的调养下越来越好,两家人有说有笑的,感觉一切向好。

10月4日凌晨,抢救室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把母亲弟弟和我都吵醒了。抢救室门开了,医生慌忙跑出来对着大厅喊老奶奶的名字,据说老奶奶突然咳血,血氧不足,家属需要赶紧决定是否进行有创抢救。二女儿很平静地摆了摆手,便开始给家里人打电话。

当时,我直勾勾地看着那位阿姨,惊讶于她的平静。平时我总是看着这位阿姨对老奶奶无微不至的照顾,还总是鼓励老奶奶,说快出院了,再等等,而这时她却如此地平静。

我不能明白对这么在意、这么重要的人就要离开了,而她什么都不做,平静地拒绝了抢救。那一刻,我甚至开始怀疑阿姨对老奶奶的感情。

很快,老奶奶走了,四个女儿一起平静地推着白布盖脸的病床出去了。

05

父亲的电解质逐渐恢复了正常,谵妄也从一直发作变成了时不时地发作一下。一直悲观保守的韩医生破天荒地使用了“乐观”两个字来形容父亲的病情。真心感谢医院急诊科的治疗,让希望的的曙光降临在父亲的身上。

原本老奶奶的位置上跟着又来了个老头儿,前列腺癌,并发感染。他老伴颤颤巍巍地跟着救护车把他送进来的,韩医生问她要不要下胃管。不知道是不能理解胃管的意思,还是她不能自己做决定,老太太听了好几次后依然直摇头,开始给儿子打电话。

一小时后,儿媳妇和儿子先后过来了。儿子看起来40多岁,又高又壮。老太太和儿子嗓门都大,两人围绕插不插胃管讨论了50分钟,依然没有结果。

韩医生再次出来询问,儿子并没有回答插胃管的问题,突然间就躺在地上,一边翻滚一边哭喊:“我不管!我不管!你们必须把我爸治好,不然我今天就躺在这里不走了。医院也开不成!”

我头一次看到这种场景,整个大厅里的人都把目光投向这里。韩医生和保安很镇定地看着这个+cm的壮汉在地上滚来滚去。

几分钟之后,这儿子也没有消停的意思,老太太开始跟着哭闹了起来。正在看着不知如何收场的时候,儿媳妇走过来跟韩医生交代了几句,韩医生就进去抢救了。

门刚关上,壮汉就爬了起来,坐到了老太太的旁边,母子两抱着继续哭。兴许是哭累了,安静了一会,壮汉无聊地翻起了手机。11点左右,壮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出了急诊大厅。

第二天早上儿媳妇把老太太劝了回去,她一个人坐在抢救室门外,等了三天,再也没见过那个壮汉。

三天之后,医生说老头儿的感染解决了,儿媳妇叫了辆车把老头儿送了回去。

06

终于,父亲的谵妄不再发作了,电解质恢复正常。韩医生笑容满面地把我们送回了留观室,父亲的饭量异常的好,一家四口和和乐乐地围着病床上的简易台用了顿美餐。

10月28日,出院。医院前照了张相,照片里四个人都摆着V字形的胜利手势。

回家之后,父亲似乎食欲不错,经常想吃这个想吃那个,每次一听到他想吃什么东西,我都会立刻出去买,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吃饭,别提多幸福了。

07

但是,12月23日,晚,父亲突然发烧。

翌日一早,母亲弟弟跟我用轮椅把父亲再次推进了那个抢救室。

韩医生立刻开了检查,之后和我们说,只是小感染,别担心。但第二天,韩医生的表情凝重了起来,告诉我们严重了,是菌血症。

一周之后,父亲的感染依然没有得到控制,肾功能出现了衰竭迹象。那天晚上,父亲告诉我,他很快就会病好了,出院后开车带我们去旅游,将来我成家了,帮我带孩子。

元旦那天,父亲醒来,漠然地看着母亲、弟弟和我,不识人了。晚上,低血糖,低血氧。医生提高了抢救等级。我跟弟弟在一边,看着他半睁着眼睛,无意识地哀嚎,双手在空中抓取着什么,身上插满了管,尿管,胃管,呼吸机,还有好多看得见又好像看不见的管。

医生又来问了一次要不要做有创抢救,建议放弃抢救。好像不久前一样的场景,一样的语气,上次的全力抢救,父亲从深度昏迷中清醒。这次明明简单多了,我怎么能决定放弃放弃抢救。

接连着几天,医院的感染科,专家们给出了好几种方案,还借到了高干病房的抗生素。然而,这一切努力却没有成效,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继续摇晃着脑袋,仿佛是在哭诉痛苦,想要摆脱那些束缚的管子,想再站起来,再强壮起来,像我小时候那样保护我们一家。此刻,我很想把管子都拔了,但我不敢。拔了,我就再也没有父亲了。

1月8日,父亲耗竭了全身的气力,不再摇头,不再空抓,不再哀嚎,安静地躺在那里,唯有胸口在一起一伏。那一刻,我突然就理解了那四个女儿的平静。

1月10日,上午,父亲在血氧20%的情况下坚持了三个小时,*色液体从他眼角滑落。

下午13点14分,父亲走了,什么也没说,只是睁着眼看着我们。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动弹不得,也不能言语。即便有千句万句想说的话,都无法再告诉这个世界了。只有眼神里的最后一丝慈祥和温柔,让我深切的明白,他心里的话,不必说,我们都懂。

我们一家人,在这扇抢救室门外,断断续续地住了50天。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接骨灰的时候,我掰了一块父亲的骨头,放在了项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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