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20世纪后半叶至今的电影哲学,大致经历了精神分析、德勒兹的生命主义和后人类主义这三次重要变革。但在这个主导线索之中,主体性的位置始终是一个悬而未决的疑点和难点。在德勒兹的情动理论那里,主体是随影像流而生而动的表层效应;而到了后人类主义和加速主义那里,主体性甚至完全变成了一个过时的立场。由此我们试图重提现象学这个往往为人忽视的关键环节。在Sobchack那里,人之身与电影之体的彼此归属和相互类比是主旨,但仍然暗示着断裂的可能。到了LauraMarks那里,触感的表层更引申出“垂死影像”这个在断裂之边缘维系主体性的立场。这些如今已经被逐渐淡忘的思辨恰恰启示我们如何直面后人类的断裂主题,进而重建主体性的真正位置。
关键词:电影哲学;影响机器;电影之体;触感电影;垂死影像
姜宇辉
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
“你又如何认同那些垂死的影像?”
“Howdoesoneidentifywithdyingimages?”
——LauraU.Marks[1]97
即将再度启程之际,让我们回顾一下迄今所走过的道路。
在《致一个并非灾异的未来》(下简称《灾异》)中,[2]我们最终试图经由“感染”(contagion)这个运作于后电影效应所展布的表层来探寻营造幽灵主体的“残存”可能。表面上看,这并非是一条新路。回想起来,它不就是20世纪后半叶至世纪之交的电影哲学的凝练总括?自JeanLouisBaudry颇具创意但也极具争议地引入拉康式精神分析视角之后,电影作为一部强大的“影响机器(influencingmachine)”(注1)的地位似乎日益明显。这当然会引发诸多理论家的强烈反感。难道在“电影机器/装置(cinematicapparatus)”面前,我们真的只能是消极被动、任由操控的傀儡?这种论调本身难道不正是精神分析理论家们的“被迫害妄想症”的体现?但单纯的反感、控诉乃至嘲讽皆于事无补,我们势必需要新的理论建构来超越精神分析的话语霸权。VivianSobchack在名作《眼睛的位所》()中向现象学理论(尤其是梅洛-庞蒂的肉身现象学)的回归绝对堪称是对单向度、压迫性的电影机器的第一波真正回击和抵抗。如果说她对两种身体(观者之“身”和电影之“体”)之间的交互关联的阐释、对梅洛-庞蒂意义上的身体主体之反思和综合能力的援引尚显空洞苍白,那么,在LauraU.Marks这位最重要的后继者那里,此种交互关联真正落实于“触感”(haptic)这个关键结点,而种种抽象思辨也开始有效融合于对所谓“跨文化”的“触感电影(hapticcinema)”的具体描述和分析。确实,从“机器”到“身体”再到“触觉”,看似也正是《灾异》一文的潜在思路。甚至我们在文末自《湮灭》的文本和影像中提炼出来的“感染”这个概念,亦早在Marks的里程碑之作《电影之肤》的开篇就清晰呈现。[3]Prefacexii
然而,《灾异》中至少有两个要点明显拓展甚或超越了上述这条晚近电影哲学的显见脉络。这两个要点皆与后人类主义密切相关:一是技术,二是生命。二者又都汇聚于“主体性”这个焦点。首先,就触感电影自身的谱系而言,在Sobchack那里颇有自信地确立起来的身体-主体,到了Marks那里已然开始出现了松动,甚至在年的文集《触觉》之中,已经鲜明出现了“背叛的、解离的身体(betraying,disintegratingbody)”[1]92乃至“弥散之主体(subject-dispersing)”[1]这般颇为触目惊心的表述。此种看似极端的转向其实并不难理解。几乎与Sobchack的研究同时,已经有StevenShaviro这样更为坚定的“德勒兹主义者”将生成性的肉体、精神分裂的主体(注2)明确当做主题。由此就可以理解,虽然德勒兹的《电影》系列在《眼睛的位所》中还只是浮光掠影地提及,[4]30-32但到了《电影之肤》那里,德勒兹已然升格为全书最主要的理论参照。而这无疑也就标志着以现象学的方式来对抗电影机器,进而重建主体性的纲领彻底宣告失败。对这个灰暗的前景,Sobchack自己亦有清醒认识。在《眼睛的位所》一书的结尾,她那番对于“后电影状态”的充满焦虑的预言又与《灾异》一文中重点援引的SeanCubitt的洞见何其相似。她同样认为后电影的数码技术所营造的虚拟现实形成了一个自闭而自洽的“包裹性”(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