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医生穆戈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时的遭遇。希望能打破患者被妖魔化的固有形象,让大众了解、正视精神疾病。
大家好,我是脸叔。捕鸽人们,请挥舞起手中的小网,祝贺今天叔抓到了胖鸽子。又是双倍的分量,质优量足,请和我一起享用。阔别四十多天,疯人说又更新了。今天的故事,关于大神齐素,他的伪装暴露,危险值爆表,还有人喜欢他吗?这是疯人说的第14篇故事本期故事:齐素时间:年
地点:上海
人物:穆戈,齐素,刘医生
全文字,阅读约需30分钟
周一很忙,刘医生去负责这次的精神卫生国际学术研讨会议了,他的一部分查房工作分到了我头上,包括齐素的病房。说来也巧,哪怕是跟着主任查房,我也从来没查过齐素的房。齐素一直是刘医生负责的,他有意避免了我和他过多接触。小栗子跟我搭档,查完其他房,要进齐素的病房前,我把小栗子赶走了。他不大高兴,说我和齐素有小秘密,排挤他。我拨拨他的栗子头,和蔼道:“就你这直肠式一通到底的思维,够不上我们排挤你。”小栗子更生气,跑了。我看着走远的小栗子,松口气。他跟我太亲近了,我不想让他接触齐素。我忽然一顿,想到了刘医生。我现在跟他没什么区别,都在阻止齐素接触身边的人。进去,齐素坐在床边,看着窗外。这是个普通病房,除了齐素,还有其他五位患者。之前我来找齐素,都是挑其他患者在活动室的时候,这会人都在,让我有种怪异的感觉。房间里太安静了。虽说不少患者本就不爱讲话,但这间病房里的安静,和那种困于症状和监视的压抑式安静不同,甚至是自如的。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形容它。也许是我的错觉,我对齐素的投射太严重了。我走过去:“师傅,你在做什么?”齐素依旧看着窗外,笑道:“呼吸。”他的手轻放在腿上,掌心有一块疤,凹凸不平,应该是入院前伤的。我学着他的样子,坐到他边上,也看着窗外,吸了口气:“呼吸需要一个特定的时间吗?”齐素:“呼吸不是理所当然的,轻视它的人才会这么问。”我不说话了,安静地跟他一起看着窗外呼吸,有点正念的意思。这让我想起了学校里爱好打太极的导师,上下求索的资深心理学者,对禅修总有特殊的迷恋。一会儿,齐素道:“今天怎么是你?”我:“刘医生去负责学术研讨会了。”齐素短促地叹了一声:“又三年过去了么。”我:“嗯?”齐素:“这个会你可以去听听,没坏处。”我:“实习生都要去的,师傅之前也参会过吗?”他没回答我,忽而问道:“你最近来找我督导的次数少了。”我一凛,随即尽量自然地露出窘迫,在他面前,我只能相对诚实,才能保住虚伪。我挠头道:“如果一有问题就来找你,我要怎么成长……我在试图看自己能不能戒掉你。”齐素转头看我,示意着他的呼吸时刻结束,为了我。“穆戈,你不必戒掉我。”他的眼神像一个慈父,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会沉醉在这种偏爱里,着迷于他直白的欣赏,如蒙神泽。这光环,我沐浴其中时,看不见它收紧的幅度,等我意识到时,它早已在我的颈项,而我也早已习惯它。出了病房,我才想起,我忘了问询其他五个患者。我明明是来查房的。我忽然明白了这间病房里怪异的安静,是一种舒适,过分舒适了。那五个患者的症状,自然流淌,自然得让我忘了要去质疑它们的不合理。齐素所在的病房,被他养育得很好。这些患者,是否也跟我一样,沐浴在那如蒙神泽的光环里?下午是每周一次的戏剧心理治疗,我有段日子没去了。到那儿时,韩依依在带教,裘非站在前排,齐素站在后排。这个戏剧心理小组的成员已经磨合了很长一段时间,彼此间有了默契和信任,开始往彼此间更深的心里摸索了。发现这一点,是因为我进门时,进门时,我感到了一种排外的情绪,他们彼此间心理联结强了,才会发生明显的排外。
韩依依看了我一眼,没理会,裘非沉默的视线从人群中落到我身上。我朝他挥了挥手,他朝我笑,我有些呆钝,一时没反应过来。见到我就要笑,是我给他定的约定,此刻却觉得分外陌生。裘非的笑不似以前那么僵硬了,他的面部情绪表达有了很大改善。或许是我太久没来看他了,觉得跨度有点大。戏剧练习的裘非我忽而有些愧疚。在他努力成长自愈的时间里,我没有陪着他,没有像我所承诺的那样,一直看着他,只作为一朵花地看着他。他这笑容,没有责怪我消失的两个月,仿佛在说,我可以失约,但他答应我的,一定会做到。我的心又柔软下来,警惕和怀疑开始受到谴责。我的警惕,怀疑和谴责,都如此无辜,它们不过随我的动念而生,却要背负我的罪孽。我坐了下来,专注地盯着裘非,开始解放我的愧疚,补偿我的约定。这次的戏剧心理主题,是亲情,没有绝对的主角,也不是患者自身的事情。韩依依带领他们走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母亲溺爱孩子,包括溺爱他的罪恶,原谅了儿子所犯之罪的故事。扮演“罪恶”这个意象化角色的人,是裘非。他有一段独白,是他自己写的,对它的主人——儿子说的话。“罪恶之于你,就像母亲之于你,是她的爱催生了我的诞生,但我并不恶。我之于你没有道德审判,我只是一个产物,应你的需要而生,可你要给我枷锁,就像你母亲要给你解放。你们玩着捉迷藏,却要以我为主角,你爱她时恨她,恨她时又爱她,是你让她的深情像博爱,光顾我后再杀死我。”我听着有些恍惚。中场休息,裘非朝我过来了。我知道这需要勇气,走向一个抛弃他的“母亲”。他站到我面前,按照要求,笑了一笑。这笑里有僵硬,不明朗,肉眼可见的表达障碍,可我却放了心,这才是我熟悉的裘非。虽然这么想有些卑鄙。他坐在我身边,一句责怪和埋怨都没有,懂事而沉默。看着这样的他,我忽然意识到,我或许永远都没法向他问出关于淑芬的事。我卡在心里两个月的怀疑,淑芬跳楼的那封遗书是他写的么,刺激教唆淑芬自杀的是他吗?这两个月里事情太多,一方面齐素摄取了我所有心神,另一方面我也不知如何询问裘非。过往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我却单方面对他生出了嫌隙,我怕一见他就会被他察觉。情感表达有缺陷的人,内心却往往敏感汹涌,所以我一直避着,没来见他。我今天是带着问题来的,但问不出口了。我共情了那个母亲,即使儿子的罪恶是真的,她也必然会原谅那罪恶。我试图坦诚关怀:“我这两个月在忙……”“你瘦了。”他截断我的话。愧疚和心软同时加深,我放弃了客套的解释。他这一句话好像递给了我一个修复时间的开关,按下去,这两个月的嫌隙就不复存在,我依然能和他像从前一样无话不谈。聊了一会儿,我得知他已经开始做韩依依的助手,也就是心理剧的副导。看得出他真的很努力在拥抱新生活。韩依依过来了,裘非起身离开,从书架拿了本书,去了另一侧读书。韩依依坐在我旁边,中间隔了一个位置,我们谁也没说话。我依旧专注地看着裘非,他正在认真阅读,阳光落在他身上,像个圣子。中场休息结束,戏剧继续,裘非放下了书,落在座位上。到再一次休息,齐素坐去了裘非原来的位置,拿起了他落下的那本书,翻看。休息结束,齐素把这本书放回了书架。这之后,我开始恍惚。我一直盯着那个书架,来回穿梭的戏剧场景于我如无物,直到戏剧心理治疗结束,有患者同我告别,我都没回应。等人全部离开,我沉凝了很久,才有勇气僵直地走向那个书架,抽出那本被齐素放回去的书。翻开,书里夹着几张字条,写的是之前裘非念的那段“罪恶”的对白。我霎时脸色惨白。这不是裘非的笔迹,这段对白不是他写的,是齐素写的,齐素让他念了这段对白,他们在用这本书交流。但让我恐怖的不是字迹,而是右下角的落款,一个β。β,纵火犯乔郎的心理医生叫β。这个困扰了我良久的怀疑,真相真的来临时,受尽折磨的我甚至有种踏实,踏实后是荒诞。这个怀疑起于一个荒诞的猜测,可它证实了,荒诞就成了恐怖。齐素就是β!他朝裘非下手了。他在教唆他什么?我忽而心中一凛,如爬虫在背般的拨云见雾了。我想起淑芬的遗书,让裘非去教唆淑芬自杀的,是齐素么?他们在这个戏剧心理小组待了半年多,淑芬是中途加入的,和他们都接触过。我合上这本书,封面上写着《惶然录》。这本我最爱的诗人写的随笔集,此刻在我眼里却满是讽刺,恐怖至极。这本书是我放在这的,齐素当着我的面,用我放在这寄予了祝福的书和裘非做秘密交流,他知道我看到了,会来翻。齐素发现我了!他知道我发现他了!我如坠冰窖。虽然早就知道瞒不了他多久,可他这宣告,太齐素了!直到上午,他还在慈祥地与我说不必戒掉他,他给了我机会坦白,可我没有,于是他写了那段罪恶论,让裘非念给我听。他要我愧疚,把裘非“作恶”的源头指向“母亲”,指向我,让我愧疚。我感到颈项那如蒙神泽的光圈又勒紧了些,要窒息了。齐素开始了,他在惩罚我,警告我,控制我。在我依然对他一无所知毫无筹码时,他居然早就抓住了我的命脉,裘非。我忽然思维奔逸起来,他还做过什么?不止是裘非,他这样精湛的实干家,怎么可能只投资给一棵树?一定还有其他患者,这段时间,还有其他不合理的地方。我的大脑在恐慌中遁入空白,空白中又努力拼凑出一个个患者的脸,试图在这些单元的面孔里找线索。这是他给我出的题。乔郎!乔郎被送来这里不是意外,乔郎知道我也不是意外。还有呢,还有呢?“你怎么还在这?”我吓了一跳,冷汗都凝固了。回头,是韩依依,她见我面色不好,皱眉上前:“你怎么了?”我惊醒一般抓住她,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下周一的戏剧心理治疗,能不能以齐素为主角,做他的故事?”我必须得拿到他的筹码。韩依依沉默,表示着拒绝。我几乎是咆哮道:“韩依依!医院正在发生什么事吗?!”她看了我一会儿,漠然道:“什么都没发生,有也是你的错觉。”韩依依离开了。之后的几天,我开始盘理之前觉得奇怪却没有细想的细节,罗列与齐素和我都接触过的患者。初次见到齐素,是在戏剧心理治疗小组上,齐素在这个小组接触到了裘非,发现了他身上可利用的特质,开始影响他。当时那出被搬上舞台的心理剧,齐素扮演了裘非的替身,诱导抒发了他的情绪。(裘非的故事:无法量刑的罪恶:我的尊严在学校厕所里,关了15年疯人说)我是在那时认识他的,也是我第一次领教齐素的厉害。那他呢,是否早就观察过我?如果以此为起点,往后算,是出院的强迫症患者淑芬。齐素通过裘非去刺激淑芬自杀,引发网络舆论,被我误打误撞阻止了。(淑芬的故事:承认自己渴望性,是我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疯人说)我大概能知道他选择淑芬的原因。淑芬的特质有些偏执,她不止本身容易被催化,她还能去催化他人,比如思澈。还有前不久的纵火犯乔郎。乔郎的心理医生是齐素,齐素鼓励乔郎随心所欲地纵火,而他偏偏是被陈警官和小刻他们警局抓住的,医院鉴定,偏偏见到了我。还有呢,在裘非之后,在淑芬之前……我的脑海忽然闪现一摊红油漆。红色恐怖症患者落落!她在做系统脱敏即将治愈时,脱敏室前曾不知被谁泼过一摊似血的红油漆,差一点就让她的治疗功亏一篑,惊恐复发。脱敏室……脱敏室就在病区,齐素完全接触得到,患者的活动室是有水墨画颜料的!(落落的故事:她对颜色过敏,害怕一切红色的东西,甚至自己的嘴唇
疯人说)室外艳阳高照,我却冰冷如僵。我有点不敢再想下去了,可思绪不受我控制,心里的白熊强迫我继续往前回忆。回忆止于一声猫叫。茉莉,那个周期性的猫叫女孩。她一直在逃跑,跑去男病区,制造混乱,我第一次见她就是在男病区的厕所,齐素这层楼。齐素在安抚茉莉这件事上帮了我很多,她特别听齐素的话。(茉莉的故事:猫女:家里的宠物死去后,她每年都有两个月会变成猫
疯人说)
猫女茉莉
我和刘医生那时都没有细想,为什么茉莉非要溜去男病区,现在想来,她可能就是去找齐素的。齐素说他们是在花园散步时认识的,他那时就开始影响她了。我看着纸上罗列出的时间线和患者名,恍惚不已,背上凉意阵阵,居然这么早吗?齐素到底要做什么?裘非是笔,可以替他写舆论;淑芬是演员,可以替他煽动舆论;茉莉是孩子,孩子永远能轻易占据舆论道德点;落落……红色恐怖症的外化,也许是一次实验,也许只是随手为之,磨刀般的乐趣。乔郎,犯罪,是他吸引目光的一把火。他要吸引谁的目光?社会舆论的?他是要把大众的目光吸引去精神病?齐素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些?那我呢?我,穆戈,在他的计划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工作容不得我沉浸于思考,国际精神卫生学术交流研讨会开始了。院长主持,主任和刘医生做副手。之前一直是总院负责这项研讨会,今年不知怎么落到了分院。整个二科忙得不可开交,我还是完成了刘医生布置的任务,为来访的外国嘉宾做PPT,里面有不少精神医学界大佬。会议当天,我很早就去帮着制备现场,忙完又被刘医生拉去做备场的会议记录。院长在台上开场,主任和刘医生坐在副手的位置。会议持续了一整天,提出了不少前沿的新研究。让我印象比较深的有两个,一个是一位德国心理学教授带来的研究,他们和中科院合作,在做计算机精神病学研究,上台做presentation的是中科院的研究员,吴教授。他指出,人的外在表现行为和人的脑内微观环境是能关联的。人的行为产生过程会经过这样的通路:分子离子通道——突触环路——脑区功能——社会行为/症状。简言之,计算机精神病学研究,是基于实验数据,模拟脑部的神经网络,将症状产生的原因,反应到神经元的变化上去解决。吴教授:“我们将从灵长类动物身上获得的实验结果模拟成网络神经元,得到相似的过程,更好地模拟异常心理的产生过程。现在活体载体最小能够观测到神经元,可以精确到纳米,动物身上可以精确到突触。”他用了强迫症患者来进行举例说明。吴教授:“正常人的眶额叶和腹侧前额叶之间达成平衡,可以调整脑内的奖赏机制,但是强迫症患者的眶额叶活性过高,以至于打破平衡,奖赏机制破坏,所以可以通过损坏眶额叶,降低它的活性,来达成与腹侧前额叶的平衡,消去强迫性症状。”这个我听说过,医院做过一个切除眶额叶手术的强迫症患者,现在正在预后中,效果如何还在测试。会场的听众都对计算机精神病学产生了兴趣,在下面热烈讨论,这医院、学校、医学器械、培训机构等等的精神卫生从业人员。吴教授正要讲下去,突然有个人举手提问,他拿过话筒:“吴教授,想请教一下,如果破坏了眶额叶,但是患者的症状并没有得到改善怎么办?毕竟破坏是不可撤销的。”这确实是个问题,涉及了医学伦理。切除眶额叶不可撤销,如果症状没能改变,还可能会并发其他症状,但这么直接地当众问,有点犀利了。我不由地多看了他几眼,是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人,他的脖子和衣服上并没有挂隶属机构的牌子,位置也是坐在散客区,不知道是哪家机构的。吴教授沉默了片刻,道:“强迫症的病源有很多,现在计算机精神病学能做的,只是脑内局部的,而病因可能是全脑的,我们一定覆盖不全,出现你说的没能及时改善的情况,所以我们需要更大的模拟计算去操作,也需要更多实验数据。这是计算机精神病学未来的一个方向。”男人点点头,笑了笑:“好的,我明白了,谢谢吴教授。”他把话筒往前一递,手弯了弯,显得有些玩世不恭。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眼神好像朝我这里偏了偏。会议继续。另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研究,是一位癌症领域的日本医学教授提出的,他叫三岛育明,已经是第三次来参会了。我做PPT时还在疑问,癌症领域的专家怎会常来精神方面的学术会议?他提出了一个惊人的说法:精神干细胞。乍一听是荒唐的,精神是不存在细胞的,更别说干细胞了。干细胞是再造细胞,是一类可以无限自我更新的永生细胞,目前医学界认为干细胞来源于孩童的胚胎,能够产生表现型和基因型与自己完全相同的细胞。三岛教授一边说,翻译员即时翻译:“说干细胞能完全再生是不可能的,最多只能部分再生。我们用了很多方法去诱导,都无法在体内造出一个绝对相似的细胞。我是做癌症研究的,平常就是跟间充质干细胞打交道,七年前第一次受邀来做跨学术研究时,我就想,从我的专业,能为精神病做些什么。”他用激光笔划着大屏幕上的PPT:“间充质干细胞是一种多能干细胞,在人体的各个组织都有,临床价值非常高,可以修复各项身体受损组织。”他演示了一张动态模拟图,一个小球,从斜坡滚落。三岛教授:“它就像这个小球一样,从山顶滚下,滚到哪就变成了什么。比如滚到骨头变成骨头,滚到肌肉变成肌肉,滚到肾变成肾,现在已经可以倒过来向上走,去恢复。”“国际上现在都在做干细胞,延缓老化,治愈疾病等等,很有前景。我有一天突发奇想,如果用干细胞去修复精神疾病,精神损伤,是不是也可以?”底下哗然。精神只是个说法,说白了是不存在的,哪来的细胞,又哪来的干细胞?主任和刘医生等人毫无表情,好像早就知道了一般。三岛教授笑笑:“先别急着说我天方夜谭,MSC(间充质干细胞)是具有向神经组织细胞分化的潜能的,它可以在受损的脑组织和脊髓中生存、增殖、迁移,分化成神经样细胞,由此改善脊髓损伤、中风等神经系统疾病。先前质疑吴教授的那个男人又说道:“三岛教授,精神干细胞和神经干细胞,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您可要分清楚。它们并不彼此覆盖,你这个说法或许对阿尔兹海默症有用,但可无法涵盖广阔的精神病种。”三岛教授可爱地耸了耸肩:“所以说这是我的突发奇想,能不能办到,还有很远的路。”虽然这个说法听着天方夜谭,三岛教授还是获得了很多掌声,那个质疑他的男人也笑着鼓掌。院长作为主持活跃气氛,还向那个男人开玩笑,刚质疑完就热烈鼓掌,你别是三岛教授请来的托吧。三岛教授大笑,那个男人也笑,眼睛眯起,道:“只是觉得,“精神干细胞”这个词,很有趣。”会议结束后,院长带着几位相熟的教授去隔壁房间相谈,刘医生让我收拾完也跟他过去。我快速整理了会议资料,抱着电脑出门时,和人撞到了。是之前两次质疑教授的男人,他背着一只黑色的包,撞到了也不吭声,看我一眼直接就走了。他的包里有张纸落在了地上,我捡起想还给他,人已经走没影了。我打开纸,上面画了一串符号。我看不懂,大概是他做的会议记录,计算机精神模拟那块的内容,公式太多了。刘医生从隔壁房间出来,喊了我一声,我把纸塞进口袋里,连忙跑过去。进去,教授们围坐在圆桌上散聊,我跟在刘医生边上落座,把会议记录导出给他。另一边坐着翻译,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翻译他们的闲聊。闲谈间,我隐约能听出那位德国心理学教授一直在提一个人,似乎在询问。我听不懂德语,只能大概听出发音和英文相似又反复出现的词,好像是professorqi。齐教授?翻译说那位齐教授今年无法来。德国心理学教授显得有些失望,三岛教授拍了拍他,继续和刘医生寒暄。他们好像互相认识,也都认识齐教授。我有种怪异的感觉。过了会儿,大佬们开始聊今天的学术交流会,问会不会听起来过于晦涩了。来的机构人员很多都不搞学术,三岛教授的性格很可爱,还自嘲他那天方夜谭的理论。主任笑着指我道:“应该还行,不然问问她,我们院的实习生,她要是能听懂,应该也没什么问题了。”我有些囧,惭笑道:“感觉也不是很天方夜谭,三岛教授提出的精神干细胞,也许可以和吴教授他们的计算机精神病学研究合在一起做。”圆桌上安静了片刻。我更囧了,以为说错了,赶忙找补:“虽然干细胞不存在精神性的,但通过计算机模拟神经网络,找到患者精神症状相对应的脑区,再做针对的神经干细胞移植,好像也不是不实际?就是生物认知取向的从脑部微观环境改变精神行为,只是过去限制比较大,但通过计算机模拟神经元网络,只要数据量足够庞大和真实,应该能覆盖更多精神病种?不过这涉及神经干细胞移植,还有伦理问题,我就不懂了,只是乍一听随便想的……”桌上沉默了一会儿,我发现刘医生的面色有点难看。我不明所以,德国心理学教授对我说了句话,我听不懂,翻译告诉我:“他说,七年前,有个人跟你说了一样的话。”之后翻译跟我闲聊时说过,“精神干细胞”这个词,就是那个人提出的,是他把三岛教授请来的。我问:“是那位齐教授吗?”翻译一愣:“你知道他呀?”我摇头:“只是听你们好像在聊他,他现在在哪,怎么这次没来参会?”翻译:“不知道,可能退休了闲云野鹤去了吧,那位齐教授一向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讨论一直到晚上才结束,院长和主任带着教授们去吃晚饭,医院。刘医生一直冷着脸,不理我。医院,我立刻打开电脑,搜索前几届的国际精神卫生学术交流会。齐教授,姓齐,我无法不多想。前几届的国际精神卫生学术交流会是在精卫总院办的,主持是总院的前院长,前年离职的,叫齐志国。我颤栗地输入这位前院长的名字,点开他的照片。是齐素。我瘫在椅子上,半天没有回神。齐志国,精神卫生中心总院的前院长,现在是分院的入院患者,改了名叫齐素。虽然早就知道他的身份肯定不简单,拥有这么厉害的咨询能力和庞大的知识量,可真相还是让我震惊。呆了许久后,我开始查他的资料。筹码,我需要他的筹码,能被我掌握在手里得以跟他对峙的有什么?我有些急,键盘按得很响,除了他具体的入职时间和在职时的一些贡献,只有一段视频,是他年轻时的,大约三十出头,带领着一众精神科医生在做宣誓。有患者哭倒在他面前,连声感谢。他那时笑得清风霁月,我很难把现在这个深沉的齐素,和视频里阳光感性的齐志国联系在一起。视频下方配着齐志国的词条介绍,里面有一句他的座右铭:我的梦想,是活在一场浩瀚的阴影里。我盯着这句话许久,它戳中了我。这十几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又去搜他的学术论文,找“精神干细胞”这个词。翻译员说这个词是他提出来的,前几年的学术交流会都是他在主持,也是他把三岛教授与那位德国心理学教授网罗来共同研究这件事,可奇怪的是,依然什么都没搜出来。齐志国的论文里没有一篇和“精神干细胞”相关,也根本找不到这个词。他的论文很少,像被人给删过一样,剩的都是比较久远的他学生时代的论文。我有些泄气,怎么可能呢?凭他的成就,怎么会半点信息都没有。我更改检索词,一遍遍找,终于找到一篇有关神经干细胞和计算机神经网络模拟的交叉研究,看到作者的名字,我愣住了。刘祀。刘医生的名字叫刘祀。论文是五年前发布的,是一篇硕士毕业论文,指导导师那一栏写着:齐志国。我心跳如雷。刘医生,是齐素的学生,他和韩依依是同门!他们早就跟着齐素在研究这个项目了。可刘医生和韩依依对待齐素的态度完全不同,韩依依尊敬崇拜他,刘医生却对他避之不及,为什么?我开始搜索刘祀的名字,带了神经元网络的关键词。出现了几篇相关论文,都与神经干细胞移植对精神症状的作用相关,但指导老师那一栏,再没有出现过齐志国的名字。五年里,刘医生一直在独立做这项研究。发生了什么?是齐素起头的这个项目,为什么他从这个项目里消失了?我开始胡思乱想,会不会,齐素出现在这,是为了收集患者的大样本?精神病学神经元网络模拟研究,需要大量真实可靠的患者实验数据。他是不是打算跳过灵长类动物实验,直接在人身上模拟?这违反伦理了!可他也接触不到设备啊,况且这已经有刘医生在了,他不必要亲自来,刘医生和他是对立的。“你在查什么?”身后出现的声音吓了我一跳,网页已经来不及关了,是刘医生。我索性也不找借口了,转头,问他:“你是齐素的学生?”刘医生不说话,沉着脸,将我的电脑关机了。我:“齐素为什么会在这里?”刘医生:“他病了。”我:“他为什么病了?”刘医生:“这是主治医生该查的,你不是。”我:“他为什么不再继续研究“精神干细胞”了?发生了什么让你和他分道扬镳了?”刘医生:“根本没有“精神干细胞”这种东西。”我:“没有为什么你还在独自研究?他离开之后,这个项目就是你和吴教授他们接手了,你在继承他的思想!我记得你好像之前是要读博的,都申请了,后来放弃了,和他有关吗?你申请的是齐素的博士生吗?”刘医生看着我:“穆戈,不要挑战我的耐心。你再这么不务正业不听指挥,我真的会挂掉你,医院会要一个不受控制的实习生。”我也直视着他:“韩依依和你一样,都在阻止我接触他,你们宁可做坏人,你们在怕什么?”刘医生一顿。我:“我和他真的很像么?”虽然看不太出,但刘医生的面部有些微僵硬。我观察着他的表情,缓缓道:“你年轻时,一定很崇拜过齐素,很正常。接触过他的浩瀚,很少有人能逃过。他提出“精神干细胞”,找到从生物认知角度去实践它的方法时,你一定觉得那是天籁,认为找到了毕生努力的方向。那个时刻,即使你和齐素分裂了这么久,每当回想起,依然会是你人生的高光时刻。直到今天,你在会后讨论上,听到我无心说出了当年和他一模一样的话,你才惊觉,那个高光时刻,有多高光,就有多可怕。齐素的阴影没有过去,它重现了。”我深吸口气:“刘医生,你是不是,怕我?”刘医生猛地瞪住我。他在看着我,我却从他的瞳孔里见到了一个年轻时的齐素。我盯着他瞳孔里那个幻觉,问:“齐素曾比我还陷得彻底,对么?极致共情,他比我宽厚,比我有力量,比我强大,救过数不清的人心,却依然堕入了阴影。你亲眼见证了一场毁灭,这毁灭波及了你,打击了你的信仰,把自己从他的光环里剥离,很艰难吧,我知道那种感觉。”“一直以来,你可能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另一个他,看一个你还有能为力的他,做你想象中的弥补。你觉得这样对我公平么,刘医生,我凭什么是齐素的替身?”我承认我有点卑鄙,切入了一个奇诡的角度,但它显然是有效的。倒不是刘医生真的中招了,我不过是仗着他善良,一个总显得冷漠避事,却心怀着全人类的“精神干细胞”的人,如何能忽视一个控诉他虚伪伤害的人。我看着他:“我不是齐素,我和他不一样。”刘医生沉默了许久:“好,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什么?”刘医生:“一个快乐王子,和一个痛苦王子,他们被指控犯罪,但他们是被冤枉的,有一个办法,只要能鉴定他们其中一个有精神障碍,这项指控就可以对他们两人都失去效力,如果你是那个鉴定者,你会选择哪个来鉴定?”我一愣,这没头没尾的化名问题:“……两个人都鉴定,实事求是,不可以吗?”刘医生盯住我:“假设不可以,你的第一感觉,回答我。”我想了会儿:“快乐王子,是在被指控犯罪后,依然快乐吗?”刘医生:“对,选谁。”我:“快乐王子。”刘医生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他给定的有限条件下,这个问题问的其实是,我觉得这两个人里面哪个人有病。鉴别精神障碍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看现实和精神是否统一。一个人被指控犯罪,但他是冤枉的,提出鉴定一说,必然是希望脱罪的,但他在被指控后依然快乐,他的情绪与现实是不符的,可能是有精神分裂或者反社会心理。我的话没说完:“快乐王子,是无论有没有被指控,都快乐吗?否则为什么要叫快乐王子?痛苦王子,是无论被指控与否,都痛苦吗?你用了很意象的词,王子,形容的是全态吧,而不是某种特定情况下的状态?”刘医生沉默片刻:“是。”我点点头:“那我选痛苦王子。”刘医生僵在那。我:“一个人如果本身就快乐,为什么还要去鉴别他有没有病?需要帮助的是痛苦的那个。”刘医生:“这是司法精神鉴定!”我耸肩:“你不是要我回答第一感觉么,就是这个。”精神科医生有时会陷入一种经验论的傲慢里,这种傲慢是,连一个人的快乐都要去审核,没必要。刘医生深吸口气:“如果,为了救他,必须鉴定他为精神障碍呢?”这问题有些诡异,我下意识道:“牺牲一个人的精神就是在救他吗,肉体和精神里,你凭什么觉得快乐王子会选择肉体?”刘医生脸上浮现了骇人的情绪,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大的动静,以至于我愣在那,一时不敢说话。他退后了一步,冲我道:“从现在起,停止你的一切好奇。我不是在征求你同意,这是作为你上司的命令,否则我会立刻向学院报告,遣送回你。”我不明白他突然情绪大变的原因,但似乎又有点答案。“这是真事是不是?齐素也这么选择了是不是?”刘医生怒道:“我说了!别再问!”他走了,有些慌不择路。刘医生这里的线索断了。我隐约觉得快乐王子和痛苦王子的选择,可能是齐素的筹码,但刘医生拒绝再提供给我任何信息,甚至想把我调去康复科,还好主任没同意。我日渐焦虑,想去问裘非,看他知道什么,但我和他太亲近了,他不会愿意跟我倾诉这些。从他隐瞒我与齐素的私交就可以知道。我得找一个,与我不亲近,但对我可能会有倾诉欲,泄罪欲的人。我联系了小刻,带我去找小翼,那位纵火案的受害者,一个初中生男孩,乔郎为他放了一把火。(乔郎的故事:惊天纵火团:成员未满18岁,却有10年放火经验疯人说)
纵火的乔郎
到小翼家门口时,我问小刻:“他父亲还跟他住在一起?”小刻:“对。”我皱眉,小刻道:“这个事情很复杂,官司都要打很久,毕竟小翼除了他父亲没有其他监护人,只能暂时先看着。公益律师那边有人会定期上门检查小翼有没有伤势的。”我们进去,小翼和他父亲正在吃饭,吃的是外卖。他父亲看到我们很不耐烦,似是被这段日子的“骚扰”整恼了,但小刻穿着警服,他不敢发泄出来,兀自烦躁,手不停地摸着后脖子。吃完饭,他直接回了房间,门关得很响。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他离开桌子时,蹭到小翼的筷子,差点落地上了,他眼疾手快地接住,看了眼小翼,小心地放了回去。小翼很有礼貌,给我和小刻倒了茶。我问他:“现在去上学了吗?”小翼摇头:“看到同学会有点害怕,所以暂时没去。”纵火案之前,小翼是被父亲监禁在家不让上学的,常年的家暴使他产生了阴影,恐惧见到人群,这些都说得通。小刻担心地询问了一些近况,我起身,在屋子里转悠。地上有点白乎乎的印迹,我看了看几个烟灰缸和垃圾桶,再去厨房转了转,要进小翼房间前,被他喊住了:“姐姐,过来坐吧,我房间好乱。”我坐回去,和他随意地聊天。我看了眼小刻,小刻按照我之前交代的,坐近了点,拿出打火机,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才后知后觉地问小翼:“不介意我抽烟吧?”小翼摇头,很温顺。我忽然问:“小翼,你不怕火吗?”小翼一顿。我:“他刚刚用打火机,你没有避开,你经历了火灾不久,连见到人都会怕,见到火却不怕么?”小翼低着头:“怕的,忍着。”我点点头,下巴指着一边的地上:“这些白乎乎的是干粉吗?”小翼沉默。我:“火灾到今天两个多月了,屋子里其他都收拾好了,那天消防的干粉还没擦干净?”小翼眉眼微垂,没说话。小刻缓缓蹙眉,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之前我没与他说齐素的猜想,小翼也是纵火团一员。我笑笑:“这些是新的吧,你说你怕火,却在家自己玩火呀?”“房间里藏着干粉吗,所以不敢让我进去。”小翼抬头,目光很费解:“姐姐你在说什么?”小刻已经起身,直冲进小翼房间,我和小翼在客厅对视着。这一刻,我笃定了齐素的说法,这孩子太冷静了,故作费解的目光里,有火光在跳动。他觉得刺激。我指着桌上的烟灰缸:“客厅里就有三个烟灰缸,缸底已经烫糊了,是常年使用的痕迹,但现在却很干净,没有一点烟蒂,显然已经不用了。这些是你爸爸的吧,他有暴力冲动控制障碍,一般都伴随着强烈的物质成瘾,也就是烟瘾,他是怎么戒掉的?今天我们来,他受到压迫,焦虑万分,一直在摸后脖子,焦虑时烟瘾会放大,他是想抽烟的……但他不敢,是吗?”小翼没说话,直看着我。我:“他为什么不敢?他都能把你囚禁在家里主导一切,他在怕什么?”“小翼,其实怕火的不是你,而是你父亲。他眼见你在家玩火,一次比一次烧得大,恐惧逐渐升级,他怕到连烟都不敢点,你们家灶头也不开火了,吃的都是外卖……或者更准确点说,他怕的不是火,而是你。”小翼的脸上既没有被冤枉的讶异,也没有被拆穿的窘迫,他坦荡荡地盯着我,直白得令人心生凉意。我弯起眼睛:“开心吗?终于有人发现你了。”“一直以来,不是他在控制你,而是你在控制他,控制他伤害你。他每伤害你一次,每见血一次,便对你的愧疚更深,更好拿捏。大概他自己都没想到,他的失控,完全是由你来主导的。”小翼忽然笑了:“姐姐想说什么呢?爸爸是爱我的?”我没说话,小刻从小翼房间出来了,皱眉摇头:“什么都没找到。”小翼的笑容又天真起来,我盯了他一会儿:“小刻,你先出去等我。”小刻看了我们一会儿,出去了。我:“直接点吧,周翼,没有碍事的人了,朝我炫耀吧,你都做了什么。”小翼笑而不语。“乔郎进监狱了,齐素无法联系了,只剩一个不太好用的父亲,你其实挺郁闷吧?没人欣赏你了,你运气多好,把我盼来了。”他还是不说话,我继续道:“你不去上学,自然不是因为害怕同学……噢,倒也算害怕,你怕你一见到那些阳光乐天不知阴翳的同学们,就会忍不住烧了他们是吧。”小翼摇摇头:“没有阳光乐天,都是群傻子。”我点点头:“没想到同学才是你的开关,倒比我想的幼稚一点。”小翼眯起眼:“姐姐,我爸爸还在家呢。”我:“警察就在门外,我喊一声的事,你拿这个威胁我,更幼稚了。”小翼愉快地笑出了声,我的脸冷了下来:“说吧,齐素,我想知道他的事。”小翼挂上明知故问的面孔:“齐素?那是谁?”我:“齐志国,你们纵火团队的心理医生。”这只是我的猜测,齐素与乔郎和小翼都有联系,两人都是纵火团队的,有这么巧么,他是否和整个纵火团队都有联系。小翼:“你是说,β么?”我一顿:“β,他对你们都用了这个代号。”小翼:“我对他一无所知,他对我倒是了若指掌。”我:“一无所知?他是怎么找上你的,乔郎又是怎么参与你们的,这些你总知道吧。”小翼:“我为什么告诉你?”我沉默而视,思索筹码,他忽然伸出手,打开,掌心躺着一只打火机,环形的,有两层,内圈和外圈,图案是蓝色的,扩散型。这个设计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外壳上刻着两个字母:XX。我正在看那打火机,就听小翼笑道:“你用它烧我,烧痛我了,我就告诉你。”他的目光满含天真,与先前倒茶请我喝的语气毫无差别。我冷眼看了他许久:“你就是这样控制你父亲的。”小翼不语,把手和打火机都朝前递了递,期待又嘲讽。“好。”我接过那打火机。打着,出现的是蓝色的火,很美,我几乎有瞬间也要沉醉在这打火机的设计感里。小翼苍白的手递在我眼前,他在期待这把火烧到他手上去,只要烧上去,我就是他的了。我熄了打火机,从口袋拿出一支小的手电筒,打开,照去他的眼睛:“这把火,痛了吗?”小翼看到那支手电筒,面色变了。灯光照在他眼里,把他的瞳孔都打白了,配上他嘴角来不及收回去的笑意,和难掩惊异的愤怒,看着有些恐怖。小翼:“怎么会在你这。”我:“乔郎送我的。”小翼:“不可能。”我笑:“这么笃定?你都已经抛弃他了。”这支手电筒,是当日,小翼送给乔郎,作为替他放火的赏金。乔郎特别宝贝,他入狱后,警察在他家搜到的,本来在物证科,我托小刻申请拿出来了。小翼看了我许久,目光阴晴不定,而后渐渐平静下来,又露出天真的笑容:“如果一条狗,因为被我抛弃就忘了我,那他不配做我的狗。”我一愣,随即涌上些难遏的怒意,思绪在这怒意里越发清晰:“这是谁教你的?β?乔郎是你的狗……你找上他,是不是因为,你觉得父亲这条狗,越来越无趣又难以控制,所以,要换一条听话的?”小翼笑得古怪,古怪里又有些得意,似乎把我的质问当做欣赏。他鹿般纯真的眼神盯住我:“姐姐,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你总能猜中……因为你跟他想得一样,你们是一类人。”这句话对我的杀伤力是巨大的,我可能面色有异了,根本无法控制,愤怒和恐惧交相升起。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乔郎会认出我,知道我认识齐素,他们,都在我身上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小翼开始说了,他遇到乔郎的那天,β正在他那,他们的咨询,经常是隔着阳台的栅栏做的,β站在外面,他在里面。β了解他,小翼喜欢被关着的快感。正聊着,β忽然停了,转头远远地看着一个人。小翼顺着看过去,是一个走得略有些跌撞的青年,是乔郎。β看了那青年一会儿,转头笑问小翼:“你想拥有一条永远对你忠诚的狗吗?永远属于你,肯为你牺牲的狗,比你父亲好用得多。”小翼点头,β于是从怀里拿出一支手电筒,递给他,诱哄般指着远处走来的那个青年:“打开它,照亮他,这个人,就是你的了。”说完这句,β离开了,藏去了一处。小翼眼睁睁看着这个像是忽然失明了的男子,走到他家阳台的附近,跌撞着摔在了地上。这一刻,他亮起手电筒,朝他打了过去,在大白天,为他点了一盏灯。我听到这有些难以呼吸。乔郎患有严重的疑病症,双目没有器质性疾病,却总在经历间歇性失明,且正在堕入永恒黑暗,永远失明。他痛苦的无人理解的前十八年,以那一刻为转折,乔郎把这道大白天为他打来的光,当成此生唯一的奇迹,是相信神存在的时刻。可他如何知道,这道神迹,竟是被刻意安排的陷阱。这支作为赏金送给乔郎,他珍惜至极,让他完成了生命最后一把救赎之火的手电筒,其实是他的心理医生恶意而迂回地送给他的一把刀,插入他的天真和绝望里。而他直到被抓住,在审讯室的最后一刻,还在为撇清小翼而努力,揽下所有罪过。这个世界,果然不存在奇迹,也不存在神。我难过极了,万分心疼乔郎,小翼还在笑着诉说他的驯狗论。我快速思考,乔郎遇到小翼的那时,已经和齐素接触了,那时齐素就已经是乔郎的心理医生了。他一步步怂恿鼓动着乔郎完成纵火,而乔郎和小翼后来隶属于一个纵火团队,所以,齐素,是在四处网罗纵火者,然后将他们聚集起来。或者说,他在为纵火团队吸纳成员,让他们彼此之间产生无法割断的联结。所以当天乔郎来到小翼那条街上,进入突发性失明,可能也是齐素引导的,他知道乔郎的失明复发期,他要乔郎在那个状态遇到小翼。我的脊背一阵发凉,聚集纵火者,纵火,齐素,到底想做什么?我记得当时分析乔郎陷入死局时,齐素曾提醒过我,觉得混乱,就回到原点去想。原点,火的原点,眼睛,呼救,他是想引发社会事件,吸引目光吗?包括他在精神病院做的一切,他要烧掉点什么,一些常人的“良知”……我好像一瞬间捕捉到了他要做什么,一种通感,我立刻停止,不敢再想下去。我不能再共情齐素了。接受齐素督导
我问小翼:“所以你家的那场火,是乔郎放的,还是你放的?在自己家放火,你比他得心应手吧。”小翼:“他放的。”我一阵震痛:“你知道,当他放火烧你,他就彻底是你的了。”像他的父亲打他,像他要我烧他。“这也是……齐素教你的吗。”小翼没回答,他岔开了话题:“但是姐姐,有件事你误会了,我爸爸打我,不是因为他爱我,他只是单纯地害怕我,怕我变得和妈妈一样。我妈妈是个变态,我身上有她的基因。”我不说话。小翼:“你不好奇吗,为什么不问。”我面无表情:“我不在乎你是怎么来的,你有多悲惨的过去,你身体里留着人还是兽的血,我只想知道β,不用跟我说别的,我不关心。”小翼顿了片刻,开始笑,笑得阴森又好看。他是反社会人格,最会博取同情,擅长欺骗和表演,屡教不改。他也没有真正的情感,他对你表现痛苦,只是为了让你听话,他并不真的认识痛苦。他还有虐待狂倾向,虐待狂同时具备虐待和被虐的渴望,我越是对他残忍,他对我越是渴望。果然,他的话匣子开了,像是要吸引我的目光和赞赏一般,说了仅有的他所知道的β的一切。β是有一天忽然找上他的,在他用干粉灭了家里的一小撮火之后,他站在阳台外,轻轻喊他,说火太小了,要不要出来放。小翼走去阳台,看了他一会儿:“你也玩火?”β摇头:“我喜欢看人玩火,有时候目光,就能让火变大,很大,烧你烧不到的东西,你这太小儿科了。”小翼把手伸出栏杆:“那你敢烧我吗?”他像看所有愚蠢的大人那般看着这个来招惹他的男人。β就笑:“这招其实没那么好用对吧。”β没有烧他,而是拿出了打火机,打出了蓝色的火,然后烧了自己的手。小翼眼睁睁地看他面目狰狞地烧伤自己,然后把那只蓝色的打火机,递在他伸出的手上:“痛了吗?”就这样,β烧了自己,但小翼,是他的了。我愣在那,所以齐素掌心的那道疤,是这么来的。我举起小翼给我的那只打火机,这只打火机是齐素给他的,我再看它外形的设计,忽然心中一动,这打火机的设计,像是……细胞,干细胞!我吓住了,差点拿不住,各路的线索正在逐渐串成一条。那这上面的两个XX是什么意思?缩写?之后,无论我再怎么追问纵火团队的事,小翼都没再给出什么信息。他好像真的不知道。整个纵火团队之间,彼此没有真正的联系,是通过一个枢纽在达成合作,这个枢纽可能是齐素。齐素入院之后,这个纵火团队的犯罪率下去了,渐渐变得没有组织性。但这些只是猜测,对于β,小翼知道得很有限,从他的说辞里,也无法判定齐素有没有切实犯罪,包括教唆。问话终止,离开前,我对小翼说:“基因不能决定一切,别为恶找借口,也别说服自己是被创造出来的恶,我见过远比你悲惨的基因,他和你不一样。”“周翼,你把这世上最后一个真正关心你的人,送进监狱了,我祝福你孤独到死。”小翼对这句话没有反应,反而对我笑嘻嘻道:“你放弃吧,你抓不住他的,你能抓住火吗?”这个他指β。我沉默良久:“被烧的人,可以。”出去,小刻蹙眉而立,关了和我通话的手机,他全听到了。我:“我没录音。”小刻:“录了也没用,偷录的不能作为证据。”我:“你们要怎么抓他?他才14岁,不满16岁,也不能判刑吧。”小刻:“看情节恶劣程度,去少管所……从他爸那边下手吧,他爸也快撑不住了,能说动,就是个证人,还有乔郎。”说到乔郎,我心里又一痛:“乔郎那边,我去说吧。”告诉他这一切,对他来说,也许是比他永坠黑暗更可怕的事。小刻:“周翼的母亲……”我:“也是个纵火犯,我看过档案,在过年的时候烧死了老家的人,周翼和他爸没去,逃过一劫。”小刻蹙眉:“犯罪的基因真会遗传?”我:“基因不会直接导致犯罪结果,周翼的恶,和他母亲关系不大。”小刻看了我一会儿:“你和我第一次见到的相比,没那么圣母了,搁以前,你可能还想着普渡这孩子。”我失笑,茫然道:“本来,对所有人共情,就是个笑话,我又不是耶稣,共情恶的人,会失去善的立场。”像他那样。医院,刘医生气势汹汹地找来了:“不是让你别再管这些事么?你为什么还去找小翼?”我:“你要么直接开除我吧。”刘医生几乎要抓狂了。我拿出那只打火机,给他看,他没什么反应:“这什么?”他没认出来,所以,这个“干细胞”,和刘医生的项目无关。我:“你觉得它像什么?”刘医生的目光从混沌到清晰,他皱眉道:“……细胞?”我:“这是齐素送给那个纵火犯的。”刘医生大为震惊,脸色逐渐浮出骇人之姿。我坦白道:“齐素已经对裘非下手了,唆使他做了一些事。”刘医生一时说不出话来。我:“你还不告诉我吗?无论怎么样,这件事我已经摘不出去了。他动裘非,是在威胁我。这些线索,包括小翼,都是他透露给我的,他一步步让我了解到现在,你觉得,他会没有算到,最后,我会从你这得到真相吗?”刘医生震在那,沉默了很久,似乎很纠结。我:“齐素,为什么退出了精神干细胞的研究?”良久,刘医生妥协般开了口。七年前,他跟着齐素做项目,第一次接触了他提出的“精神干细胞”学说,刘祀研究的是生物认知取向,他没想到齐素能把这个天方夜谭的假说做成这个方向,通过神经元网络模拟和神经干细胞移植,解决外显的精神问题。他惊艳极了,是第一批跟着齐素做这个项目的学生。项目研究的第三年,齐素忽然决定放弃。刘医生不理解,虽然进展很慢,但实践一个假说本来就需要时间,刘祀是看到希望了的。他在这件事上和齐素产生了分歧,刘祀不愿意放弃,他们争论了好几次。齐素:“小刘,你还没明白吗,关键不是个体疾病的治愈,精神癌症的关键,不在脑子里,而在于关系。你今天治好了他的脑子,你一把他放回社会里,关系的癌症,就会再将他破碎掉。这个世界需要的是关系的干细胞,我们放错重点了。”“你能切断他的病,但切不了源。你给他植入干细胞的速度,远远赶不上这个世界毁灭干细胞的速度,他总要经历各种各样的目光,健康的人都能被目光所燃烧致病,何况一个堕入过深渊的人。你治好了他,满足了你的施展欲,可他再度被目光和关系撕裂时,你能为他的绝望负担什么?”“我没有放弃“精神干细胞”,而是,该启动真正的精神干细胞了。目标不是患者,而是,常人的目光。”“干细胞源于胚胎,那么精神干细胞,应该源于关系的胚胎,我们该做的,是替这世界重塑一场分娩,让那些所谓的常人,和他们的目光,习惯精神病。当人群中的大多数都是患者,当他们不得不承认自己与患者其实是同类,“精神干细胞”才是真的成了。”听到这,我有些震惊,齐素说的真正的“精神干细胞”,脱离了生物取向,是抽象的精神干细胞,他和刘医生完全相反了。一个想做精神实质化,一个想做精神虚无化,一个要把精神干细胞植入患者,而另一个,认为所谓的精神干细胞,应该植入的是世间“常人”。齐素不打算治疗患者了,他打算,“治疗”正常人。我愣在那,久久缓不过来,思绪杂乱却显出了些章法。所以齐素做的一切,是想“疯化”社会吗?我被这个念头吓到了。那几次争论过后,刘祀自然没能说动齐素,他为齐素的言论大为震惊,意识到齐素的心态已经完全变了,这位过去让他尊敬的老师,不知何时已经走偏了。齐素果真退出了项目,行为开始趋向极端,他过去有多体己患者,现在对患者的操纵就有多可怕。刘医生也与他彻底分裂,独自接替了那个项目与合作方联系,直到今年他生病入院,他们才再次见到。我沉默片刻:“他都这样了,还会在乎生病吗?他入院真的是因为生病?”刘医生不说话。我:“你还是没告诉我,他为什么忽然走偏了。他以前那么爱患者,是发生了什么?和你说的那个快乐王子和痛苦王子的问题相关是吗?到底是什么事?”刘医生这次沉默了更久,似乎比他说齐素都难,他不想提起这件事。良久,他道:“快乐王子和痛苦王子,是两个高中生。他们卷入了一起自杀案件,死者是他们的同学,根据监控,他们不能排除嫌疑,可能是在救人,也可能是在动手,但两人的证词一致,都是在救人。两个孩子彼此间关系不好,基本没有合作的可能,也没有证据能指控他们杀人,警方是偏向清白的,但社会舆论和死者家属不同意,认定了其中一个是凶手。齐素被请去给他们做精神鉴定,当时校方和律师的意思是,只要证实其中一个有精神障碍,判成过失,就能息事宁人,把舆论压下去,两个孩子都能保住。”我愣了好一会儿:“认定是凶手,为什么想到去做精神鉴定?这不是常规思路。”刘医生:“因为他们其中一个,是连环杀人犯的儿子,所有舆论都指向他。”我:“是快乐王子吗?”刘医生:“对,所以他的快乐,在那时,更加被无限放大,认定他是反社会人格,有作案和欺骗的可能。”我:“快乐王子,名字是叫谢必吗?”刘医生愣住了,面露惊恐:“……你怎么知道?”我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一些块状的黑暗起起伏伏,病区的长廊也变得忽明忽暗,空间骤缩颠倒。“他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我。”我浑浑噩噩地走在病区长廊,一个声音喊住了我。“穆戈。”我抬头,是齐素。他依旧笑得很慈祥:“题做得怎么样了?”我按顺序报了几个名字,裘非,茉莉,落落,淑芬,乔郎,小翼。齐素:“漏了,你还是不够细致。”我看了他许久:“你规划了这么多,可你没想到你居然会入院吧,你的精神无法支撑你的行为。”齐素:“没关系,在这里,我找到了一个完美的人选替我完成它。”我:“我不会让你动裘非的。”齐素笑:“我说的是你,穆戈,我亲爱的徒弟。”“我们太像了,你会认同我的,我对你来说太重要了。”“别人或许不懂你,但我知道,哪怕我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教唆你,你自己在脑子里,就会把我共情完。包括我的恶,你会在脑子里,实践我实践过的恶,熟悉它,帮我开脱,然后,自己陷进去。”“反复反复,你是不需要给刺激,就能自寻死路的人,是这个世界所创造的,特定的一种钥匙,一种干细胞,自杀式干细胞。”“我们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存在呢?我曾经思考了很久,终于找到答案了,我们,是世界造出来,修复它的。我们是生来是拿着钥匙的,体会世界的精神癌症,再去扩散它。”我打断他的演讲,喊他:“齐志国。”齐素笑意不减:“我不是齐志国,他是我哥哥。”我有那么一刻真的愣住了,随即失笑:“哦?好事哥哥做,坏事弟弟做的那种哥哥么?”齐素笑而不语。我:“我没有查到齐志国有个弟弟,你们是一个人。”齐素:“不,我们不同。”我:“师傅,我有段时间,也把自己分成两个人,一个是白狼,一个是饲月。白天在这里工作的是白狼,晚上写作的是饲月,她们也是两个人,你说,或许我该管白狼叫姐姐么。”齐素笑出了声,像是听到了美妙的东西:“穆戈,我亲爱的徒弟,我们真的很像。”看着他笑,我却满心悲哀,连恐怖都显得凄楚。师傅啊,或许我们,都困在同一场黑暗里。*文中配图均来自网络,只为缓解视觉疲劳。编辑
麦茶
—END—
作者穆戈
穆戈muge
毕业于国内某著名师范大学,心理学硕士,曾在精神卫生中心工作,性格敏感,常自嘲不够专业。
身材娇小,肥宅少女,标准的饭圈社畜,没事喜欢窝在家追热血动漫,最大的业余爱好是追星和写剧本,没用的乌托邦主义者。
在苍衣社开有专栏,记录她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时遭遇的人和事。旨在将被大众所忽视、实际上很普遍的精神病症带入到大家的视线;希望能打破患者被妖魔化的固有印象,让大众了解、正视精神疾病。真是脸叔一块也是爱